押解方腊的队伍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向北迤逦而行。
离开了硝烟弥漫、尸骸枕藉的帮源洞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无所不在的压抑感仿佛南方的烽火与悲鸣被无形地压缩、携带跟随着囚车一路北上。
沿途所经州县关卡林立。
守关的兵卒见到皇城司的玄铁令牌和朝廷的加急文书无不面露骇然忙不迭地开关放行态度恭敬甚至带着恐惧。
然而荣安敏锐地捕捉到那些低阶军官和老油子兵丁的眼神深处除了对皇城司的天然畏惧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是混合着好奇、敬畏、一丝幸灾乐祸以及……一种深藏的、兔死狐悲般的惊惧。
他们看的仿佛不是凯旋的官差而是一群正押送着某种不祥灾祸或烫手山芋的倒霉蛋唯恐避之不及。
越靠近京畿路这种诡异的气氛就越发明显。
表面上看秩序似乎恢复了。
官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流民被驱离了主干道沿途的村镇市集也恢复了交易农田里有人影劳作。
但这一切都像是一层精心粉饰的薄纱。
仔细看去百姓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麻木的顺从和深深的隐忧交谈声压得极低眼神躲闪一旦有官差模样的人经过便立刻噤若寒蝉。
偶尔有插着羽毛的信使快马加鞭呼啸而过或者遇到运送军资辎重的队伍那扬起的尘土里都裹挟着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提醒着人们太平景象下的暗流汹涌。
关于方腊被生擒的消息显然早已通过八百里加急 先于他们传遍了朝堂也一定在汴京的某些圈子里引发了暗潮。
荣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罗网正在前方缓缓收拢网线的另一端牵在汴京城里那些看不见的大人物手中。
等待他们的绝不仅仅是论功行赏的鲜花与美酒。
方腊自被擒获后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默。
强效麻药和章霁提供的抑制气力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他身体虚弱精神也显得异常平静。
他不吵不闹不再有最初的激烈挣扎只是时常透过囚车那狭小的缝隙失神地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山河田野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枯水所有的波澜似乎都已在那场最后的血战中耗尽。
唯有当队伍经过一些曾经是起义军活跃的区域看到路边偶尔出现的简陋新坟、残破的摩尼教火焰符号标记、或是被焚毁村落的黑色废墟时他的眼角才会难以抑制地微微抽搐一下那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一丝无法磨灭的痛苦。
荣安几次尝试靠近囚车递上水囊或干粮试图与他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她内心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有作为任务执行者的冷静有对历史悲剧的旁观者悲悯或许还有一丝源自现代灵魂、对这位走向末路英雄的微弱同情甚至是一点不切实际的、想从他口中得到某些信息或给予一点点人道安慰的冲动。
但方腊总是闭目不语仿佛已用无形的壁垒将自己与这个彻底背叛了他的世界隔绝开来。
只有一次夜宿在一处荒废驿站的破败院落里寒风呼啸。
她轮值守夜裹紧了衣衫鬼使神差地又走到囚车旁。
她将一个水囊默默递了进去。
方腊缓缓睁开眼没有去看水囊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月色下落在荣安脸上。
静默了许久他忽然用极其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问出了一个压抑已久的问题:“……那些……从西侧小径走的人……他们……?” 荣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她沉默了片刻避开他灼人的目光低声回答声音干涩:“……大军彻底合围并入洞清剿之前……应已走脱了一部分。
但之后官军封锁了所有出口严加盘查……我……无法确定他们的最终下落。
” 方腊闻言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几秒仿佛想从她脸上分辨出话语的真伪。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唯有那双被特制镣铐锁住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荣安知道那颤抖里包含了他对追随者最后的牵挂、渺茫的希望以及更深沉的、无可挽回的绝望。
这些日子她也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此次童贯大军杀了成千上万的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她无能为力说不出心中的确切滋味。
…… 经过近一个月风餐露宿、神经紧绷的艰苦跋涉穿越无数或明或暗的关隘汴京那巍峨如山、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与繁华的巨大城墙终于如同巨兽的脊背般沉沉地压在了地平线上。
然而此刻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城在荣安眼中却无半分的烟火气与生机它更像一头蛰伏在灰暗天幕下的庞然巨兽张开了黑洞洞、深不见底的口等待着吞噬一切包括他们这支小小的押解队伍和那个沉重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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